文/厕所所长

很多读书人应该都有这样的困惑，买书总比读书快。今天某东搞活动，满100减50，明天某当搞促销，全场五折，自然要买。不仅要买，还要凑单，把想买了不想买的都收入囊中。结果，虽读书日多，书架上没读过的书却也与日俱增，层层叠叠堆满了书架。然后，在某个时刻，你不经意地抬头，陡然间觉得两三米高的书柜像个巨人，一字排开的书名仿佛千百只眼睛，虎视眈眈地逼视着你，让你压抑，让你惭愧，迫你不得不从上面抽下一本，去聆听某个逝去灵魂的呐喊或者低吟。

我这本《一九八四》是2012年买的，双语全译，上海译文出版。一直知道乔治奥威尔的这部书声名远镇，我却一直没有阅读它的勇气。一则是觉得大家都说这是一部政治寓言，而我当时，对政治既不了解，也觉无趣，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，是这本书的封面设计——全黑的底色加上几片无序的白色晕染，非烟非雾，那个金色的“一”字藏在白色和黑色的交界处若隐若现，对我这个色弱极不友好。

《一九八四》上海译文版（对色弱极不友好）

前几天，我读完了王家新的一本诗歌论文集，想读点小说换个口味，然后就在书架上翻找，顺手摸到了这本大名鼎鼎的《一九八四》，也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间就有了阅读的冲动。花了两天时间读完，最大的感受只有四个字：头皮发麻。

故事伊始，作者就把我们带进了一个黑暗寒冷的世界。主角温斯顿·史密斯所住的胜利大厦门厅里“有一股熬白菜和旧地席”的味道，电梯，走道各处都被“老大哥”（应该是统治者的象征）的画像围绕，画像底下都写着一行字“老大哥在看你”。除了老大哥的画像，似乎“什么东西都没有颜色”，到处都环绕着一种被称为“电幕”（telescreen）的装置，这个东西有点类似于我们的监控，它可以搜集你的声音和画面，对你进行广播，一句话就是，给你全方位的监视。

如果你以为进了家就安全了，那就大错特错了，家里也有“电幕”，无时无刻不在广播着国家想要给你听到的信息，而且，可怕的是，这个东西无法关闭。

温斯顿在一个叫真理部工作，这个部门在一幢白色建筑内，“高耸在阴沉的市景”之上，在这栋建筑的墙面上，可以看到三句口号：

战争即和平

自由即奴役

无知即力量

真理部的工作非常简单，顾名思义，就是负责所有跟“真理”或者“真”有关的事务。温斯顿所在的记录司，就是负责根据现有的情况，不断地“修改”报纸，期刊、传单、录音、电影、照片等记录。用作者的话说，“每天、每时、每刻都在不断地修改过去，使之符合当前的情况……凡是与当前需要不符的新闻或意见，都不许保留在记录上。全部的历史像一张不断刮净重写的羊皮纸，这一工作一旦完成，无论如何都无法证明曾经发生过伪造历史的事实”，以至于某些天的《泰晤士报》可能已经改写过了十多次，但仍以原来的日期存档，那些历史版本全部销毁，不留一点痕迹。

其实，不光是历史没有痕迹，很多人也像历史一样，突然消失，无影无踪。用小说中的话讲，叫作“化为乌有”。一些不符合“老大哥”需要的人，也会突然消失，化为乌有，就像那些报纸，似乎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。

温斯顿就这样，每天修改新闻，销毁旧闻。他毫无自由，却又不得不在这种环境下为了生存努力，过去已经死亡，未来无法想象，现在是无穷的奴役，周围所有的人全都党同伐异，他感觉到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，似乎没有一个活人站在自己这一边，而他，也只能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的工作着，宛如行尸走肉。

如果温斯顿就这么度过了一生，老病而死，或者突然自戕，这部小说就会失去全部的戏剧性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然而，在这样一个电幕环绕，到处是人和非人的监控的压抑环境中，温斯顿偏偏有一个极不合理的习惯——记日记。日记中经常流水账一样记录着他的生活——出门游行、给乞丐施舍、洗澡甚至嫖妓——与他自己销毁历史的工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，处处构成了对“自由即奴役”的反诘。在记日记的过程中，温斯顿逐渐获得了一种新生的快感，他终于发现，老大哥的哲学不仅不言而喻地否认经验的有效性，甚至还否认客观事实的存在。他在日记中写道：

所谓自由，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。承认这一点，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。

羊卓雍措纵横的赭色半岛、绿色湖汊，美如一架枝杈舒展的碧玉珊瑚

西进、南下、北上、东归，自驾天逸PHEV，单车万里行记（35） 转圣湖羊卓雍措 羊卓雍措（大雄航拍） 今日环羊卓雍措湖绕了一圈，300多公里。在西藏，人们转山、转湖、转佛塔。据说转这些神圣的地方，就能得到无量的功德、洗去以前所犯下的过错、得到余生的幸福

想通了这一点的温斯顿，似乎开始慢慢变得有一点点像人。他在老旧的杂货店花钱买下了一块镶嵌着珊瑚的玻璃镇纸，不是因为它漂亮，而是因为它有一股“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息”；从老却林顿先生口中寻找自己几乎忘记的幼年儿歌；更有甚者，他还收到了有爱部同事裘莉亚的情书（尽管只有三个字），跟她一起秘密约会。温斯顿越来越近乎于过着一个正常人的生活，他们租下了却林顿杂货铺的二楼，作为常去的幽会之所，因为那里过于古老，古老到“没有电幕”。裘莉亚很喜欢那块珊瑚镇纸，因为“从来没有人把它派过用场……这是他们忘记篡改的一小段历史”。温斯顿自己也觉得，“玻璃的弧形表面仿佛就是苍穹，下面包含着一个小小的世界，连大气层都一并齐全。”他感到自己可以进入其中，而事实上，他现在已经在里面了——那个镇纸就是他所在的屋子，珊瑚是裘莉亚和他自己的生命，永恒的镶嵌在这个玻璃水晶球的中心。

George Orwell，1903年6月25日－1950年1月21日

然而，在一切似乎都好起来的时候，突然，温斯顿的同事，一个叫赛麦的人，消失了，他“不再存在，从来也没有存在过。”

从这以后，温斯顿和裘莉亚的命运开始一路下滑，而这一切，其实是早已注定的。温斯顿在真理部大楼走廊里，遇到了奥勃良，他一直以为（或者说，希望）奥勃良跟他是同道中人，他们借讨论“新话”的由头，决定在奥勃良家里见面。所谓的“新话”，是国家炮制出来的一种新语言，对于正在使用的语言进行了修订，其实是用这个方法，控制大家的思想，因为没有语言，就很难有思维，语言很大程度上可以决定人的思维模式。

温斯顿和裘莉亚一起去了奥勃良家，在短暂的交流之后，温斯顿发誓在不出卖和裘莉亚的爱情的前提下，无条件为反对“老大哥”的组织，“兄弟会”效忠。

结果，温斯顿和裘莉亚很快被捕，原来，却林顿杂货铺的二楼，也装有电幕，一群人突然闯了进来，打碎了珊瑚镇纸，带走了温斯顿和裘莉亚。而他一直信任的却林顿先生，正是一个专门监视别人的思想警察。

温斯顿被关进了友爱部，在进行了一番审讯之后，他终于发现，他信任的奥勃良，竟然也是“老大哥”组织的一员。他们对温斯顿处以刑罚，但是，并不是要他认罪，而是要他打心眼里觉得，老大哥宣传的那些是天经地义的事实。用奥勃良的话来说，以前专制的告诫是“你不能干”。集权主义的告诫是“你必须干”。而我们，则是“你必须是”。因此，口头服从不是老大哥的目标，只要温斯顿一天不在内心承认他们所篡改的历史，承认他们歪曲的真理，他们就不会杀掉他，只会在精神和肉体上一直折磨他，直到他的内心完全认同，才会找机会一枪贯穿他的后脑。

随后，在一系列漫长而痛苦的折磨（情节过于逼真，不便展示，想知道的自己去看小说）后，温斯顿突然发现，从口头到内心，自己都觉得，二加二，真的等于五。

但是对于奥勃良来说，这还不够，除了要求温斯顿出卖真理以外，最后一步，还必须要他出卖对裘莉亚的感情。奥勃良祭出了温斯顿最害怕的老鼠，他让老鼠饿了很久，然后把关老鼠的笼子扣在温斯顿的脸上，准备让老鼠去活活吃掉温斯顿的脸。

在老鼠的嘴即将碰到温斯顿的时候，他终于妥协了，发自内心地大喊：“咬裘莉亚！咬裘莉亚！别咬我！裘莉亚！你们怎样咬她都行！把她的脸咬下来，啃她的骨头。别咬我！”

于是，他幸免于难。一段时间以后，他在公园里遇到了裘莉亚。裘莉亚对他说，我出卖了你。他也对裘莉亚说，我出卖了你。他们的感情没有了，老大哥终于成功了。温斯顿重新被抓回了友爱部，接受审讯，对于所有罪行，他发自内心地供认不讳。

终于，在走廊上，身后的警卫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。

在弥留之际，他发现自己已经“战胜了”自己，他热爱老大哥。

合上这本书的时候，我从内心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。那个中间镶着珊瑚的镇纸，仿佛一个梦境，再美也有破灭的时候。在“老大哥”的控制下，温斯顿努力寻找着反抗的机会，有时似乎看到了希望，但最后竟连思想上的暂时逃遁也毫不可能。他当然知道所处环境的荒诞，却又因这荒诞过于真实而无法反驳。于是，他只能接受这种荒诞，让所有个人的痕迹都在老大哥的修正下完全消失。最后，人把自己异化为物，直到死亡也不能逃脱。

很多人都说《一九八四》是个预言，现在早已经过了1984年，没有人敢说它是否已经实现。但是，如果还有人会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感到恐惧与绝望，那就说明，乔治·奥威尔描述的那个世界，依然以其黑暗阴冷的目光，默默凝视着我们。

对此，我们无处可逃，但其实，作者已经在书中给了我们答案——在世界各地，在伦敦和纽约，在非洲和巴西，在边界以外的神秘禁地，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，在广袤无垠的俄罗斯平原的村庄，东方市场——到处都站立着结实的不可打垮的身影。他们因辛劳工作和生儿育女发了胖，从生到死一直劳碌不停，但仍在歌唱。就从她们这些强壮的肚皮里，总有一天会生产出一种自觉的人类，把二加二等于四的秘密学说代代相传。